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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子

那晚国产灵鹿的车头灯最后一次在家门前亮起,就随阿爸一起隐匿在半岛的夜色之中,汇入南下的川流。 阿爸给你留下了一辆丰田,而他自己只带走了那辆年纪比你还大的国产老车,50岁生日你送给他的夜市钱包,和一箱子熨烫整齐的衣服。那晚你一直在麦当劳打夜班。你喜欢这份工作,你跟同事们讲你叫阿俊。都是毕业后等会考成绩放榜的,十七八岁,他们嬉笑着,用马来语念。他们总是叫你Jun,Jun,听起来有点像June。 珍。你喜欢这个名字。 是得来速的点餐员。整夜整夜你看着车像加工厂的运送带,往你眼前运送一个个男男女女。形态各异却灵魂相通,大都是年轻的情侣、恋人。沾着酒气和深夜的月光,都朦胧成同一张脸。 你好,需要什么吗?好,现在加点冰淇淋有折扣喔。需要发票吗?好的,谢谢,请前面稍等。声音隔着两层窗玻璃和扬声器,已被过滤得僵硬而失真,只有找钱的片刻,你投以一点微笑,偶尔会有客人碰到你的手。说碰到是客气了,或者该说是一种试探性的触摸。你只是撇过头抽回手,继续去点下一位客人的餐。 当然偶尔触发这种接触倒是你。 下班后头像灌满水银,沉甸甸,你骑车晃过街灯下已走不出梦的触角。麦当劳的装潢漫天漫地的红,你看不真切,以为自己置身子宫,终得重生。 摩托车掠过夜半沉寂的街,轰一声,荡在楼与楼之间,从窗的缝隙闯入千百个睡梦。一路上都是那样的暗,在天光来临之前,整条街都沉睡下去,只有镇北的那几件老排屋亮着霓虹灯,流光溢彩,响着彻夜的笑语。 你记得你初次同阿爸单独出门,他摇下车窗,让崭新的丰田缓缓滑过绚烂的霓虹灯下。灯光就打在许多许多的高跟鞋和吊带裙上,而香烟升腾着,漫起七彩的帷幕,迷蒙了一张张粉墨缤纷的脸,你却只记得阿爸吹着口哨,给酒晕红了双颊。 这是镇北的人妖村,也是你下班回家必经之路。这夜很累,于是你急急地呼啸过去,让廉价香水和脂粉掩埋在你过路的尘土之中。 街对过的清真寺传来晨祷。远远的,有点渺茫,你一直以为它听起来像是某种呐喊,穿过梦与现实,踏过岁月与空间的一种呼喊。它洗净一夜的酒气与脂粉香,抚平你逐渐加速的心跳。 或许只是累了。 隔天你一直睡到中午。太阳晒进你房中,透过百叶窗,每一道光都是一条短短的横线,一道一道,也就画出一条虚线,把你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就是那个傍晚妈同你讲你阿爸走了。她是盯着你讲的,你一度以为不过是她寻常的咒骂。那眼神是一种空茫,更是一种不甘,以至你竟无法寻获那该有的失望与悲痛,而埋葬于羞悔之中。 像给人揭破了惊天的秘密。 半晌以后她丢给你一把钥匙,冷冷地落在大腿上,像小舌头舔过。 是门口那老丰田的钥匙。你晓得她大概真有点不甘心。日渐垂塌的皱纹掩不住她锋利的眼神,多少夹着一种轻蔑与悔恨。你阿爸就那样把他最后一样东西给你,却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而你看着她,以一种渴求的姿态,多想钻回到她那生命之瓶里,回炉重造。你才想起她已经残缺了。 “还不是跟越南妹跑了。夭寿啊,那些越南婆。一个两个都贱!”猪肉婆左手抓着脸盆大的垂胸,右手捏着3斤五花肉,摇着头如是说到,末了,瞪了瞪打哈欠的女佣,道“会下降头的!” 以后的话不堪入耳,你静静点头,讲到你阿妈终究不算个女人也怪不得你爸,你终于没有再听下去。你转头,果然隔壁摊炒粉的越南妹不在了。摊子剩下一口大平底锅安静地躺在木板桌上,搜集着午后的阵雨,吞吃城的怨叹。这城总是下雨,梦都湿透。你知道越南妹的事。只是你怎样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你以为你阿爸多少对你还有一点留恋。而你妈,你想到那个可怜的女人(或半个女人),想到她远古生物般的咆哮与哀泣,想到她日渐衰老而你日渐长成,你竟恍若置身殷红的生命之瓶中,四面血墙朝你紧紧压迫。 多年以后,你辗转于北方诸国的暗夜之中,祈求男子赐予你温暖的甘露,令你再度踏足遥远的赤道半岛蒸人的午后阵雨。你想起爸与越南妹的事,只是浅笑,更将自己沐浴于纯粹的汗水与鼻息之中,还想起一些梦呓般久远的记忆。你将它们小心埋在梦的泥潭之中,在深夜里去回忆你的爸。 故事要从何说起? 或许是隔壁刚搬来的时候,你听见琴声钻过百叶窗的缝隙。是二楼的学长,比你大个一两岁,篮球校队,穿着褪了色的运动背心,短裤松垮地包裹着毛发初绽的下体。 你同他隔得那样近。隔着两扇窗,和一场雨,却怎样也跨不过去。 北镇的雨总是这样突然地落下来,染一地的潮湿。轰轰闹闹,吞没芸芸众生一切的声响。他的琴声也一并被啃噬下去。是那样典型的一个半岛的黄昏,天空逐渐染红。在窗前,在天光与灯光的交汇之处,你仰头屏息,用他的琴声自慰。 在他琴键跳动的间隔,在他琴声骤止的时刻,你在潮湿的梦呓中高潮。 其实他的琴也不是太好。你总能听到一两处唐突的停顿,又一两处的走调。你将窗帘拨开一点,透过玻璃,能够看见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那样的鲜活与灵动,你几乎能感觉到,他在弹奏你,弹奏你的梦,奏起一曲又一曲远古的旋律。而你任由那旋律在你耳内盘旋、升腾,直到在你的梦中扎根。 梦的触角攫夺阵雨中的琴声,于是就连你的梦也有那么一两处的停顿和走调。你似乎就这样把这当作你们两个的秘密了。“你们。”你想到此处只是浅笑。他当然对此一无所知。 后来你到浴室去清理你的下身,精液的腥臭令你反胃,都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那样污秽,那样罪恶,似乎存在本身就玷污了这个世界。 那以后街对过的清真寺传来悠扬的祷告。你一点一点地沦陷进去,任它抹去你自渎的污秽,是一种纯粹的救赎。你阖眼,竟随它吟唱。 你一直好奇他是否也会在弹琴后,在无人之处自渎。这问题你至今没有答案。 那是爸同越南妹刚有瓜葛的时候。以后的很长时间,那股锥心之痛盘在你心里,一点一点地给你绞刑,撕扯着你的心。妈倒也已经无所谓。手术后她终日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贪婪而无奈地囤积着脂肪,企图用过剩的、松弛的皮肉去埋葬小镇的流言。 你妈终究不算个女人喔。这话流转在市井的街道上,女人口中多有一种怜悯,到了男人嘴里逐渐变了味,那猎奇,那色相! 可故事之初始远在这之前。 妈是在你小学毕业那阵子失去她作为女性的社会资格的。你初次从蓝短裤换上橄榄绿的长裤,依旧用着你有点破旧的书包。你记得阿爸答应过你要给你买新的,就在你小学会考成绩放榜后的那夜。 “俊,你阿妈今晚住院,你来陪阿爸。” 你急急地掩上房门,竟全然忘了问妈为何而住院。 那夜他的大手抚着你,像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绚烂的纹眼看破众生,手掌的温热蒸发着半岛的阵雨,由你的肌肤渗入你的身。 “妈会发现吗?”你躺在他手臂上,轻声问。 他抚着你的头发,看着你的眼睛,同你说,不会的,不会的。 后来他确实给你买了新书包。还有钢笔,你一直很喜欢的那一支派克金笔,与他同款的。 大雨如注。这里总是有雨,那样多的雨水,孜孜不倦地洗刷着北镇的土地,洗涤一切的罪与罚,一切的孽与怨。大雨滋润了杰克的魔豆。而你顺着藤蔓,攀升到云层之上巨人的世界,升腾到你不曾想像的境界。以后你弱小的身不断同巨人在云间戏耍,以一种倾慕的姿态去爱着巨人,在天与云之间度过了很多潮热的日与夜。 餐桌上你同爸和妈照例安静地吃着饭。那时候你同他们两个都亲暱。对于妈是一种天性的,关乎生命之诞生的依赖,对于你爸,则是一种崇拜的仰望。 要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你才知晓妈早已得癌。生命的瓶口如蛇,颓靡引展,伸向那不复存在的,孕育生命之瓶。 对于妈逐渐的缺席,你替代以爸的呵护。你躲藏在云之国度,等待巨人顺着藤蔓给你带来礼物。帕克金笔、书包、剃须刀。他偶尔也给你一些现金。 而巨人偶尔也爬进你的身体。 高中以后你开始到镇北的麦当劳打工。人妖村人偶尔踏红紫的绿的高跟鞋来买麦香鸡块,脂粉和口红都融化在可乐里。你远远看着,跷脚,咬唇,将下身夹在双腿之间。 同事马莫16岁(或该叫他安洁拉),一身女相,新搬入人妖村,好几代的马来穆斯林了。这东西不是我的他说,真主阿拉错置在我这里,我不知道怎么还给他。于是他用层层的卫生棉和蕾丝内裤包裹着那多余的生命的瓶塞,问你你们华人是不是有一种药。支那药材他说,圆圆的,黑色的丸子。你晓得他说的是白凤丸。 “华人药店不敢卖给马来人,政府的人会抓。” 以后你从镇上的药材店给他买白凤丸,他带你到人妖村,借给你破旧的蕾丝胸罩和迷你裙。教我可兰经你说。那东西听着让人安心。 Suci,你用了这个字,圣洁。 你们当然知道这没用,不过都给自己幻想一次重生的机会。 妈辞去工作频繁出入医院,变得有点疯癫。她见人就骂,尤其是你阿爸。你有点看不下去,几乎就要上前制止,可是总有一点什么拉着你不让你去,你竟落下泪来。好几次你听见爸妈房里的嘶吼。整座房子响起凄厉的哭嚎与呐喊。那是一种原始的、尖锐的、悲哀的咆哮。你知道,那是妈撕心裂肺无奈的兽咆。你将自己埋藏在湿透的枕头与被子之中。 自那以后妈逐渐痴呆,她将自己关锁在房里,拉上窗帘,也不开灯。她残缺了,丢失了人类千万年来的女性与母性亘古的身分,再也没有什么去挽留你爸对她原本就淡薄的情分。而阿爸就是这时候开始认识了炒粉的越南妹。他好像突然之间就不爱你了。 你懂得的,是那日你与爸再次流连于云之国度,打开潘朵拉的魔盒,而妈踏着黄昏的诵经声推开了门。你们回头,而她别过头,走了。 所以对于妈你始终是有点怨恨的。 后来你就听说了越南妹的事。她同这片土地很多很多的外籍女人一样,恍恍惚惚迷迷糊糊踏入这破败的半岛,在一场疯狂的囍宴中,用她们的子宫与阴道去换得存活的可能。你一直以为她是从天上掉下来,还是从土地里钻出来的。此前你从来没有在菜市场看过她,甚至她炒粉的摊子都不曾存在过。这点也同其他外籍女人一样,她们总是雨后春笋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大抵是漂流到南方岛国,在那里重生。或是一场新的囍宴,或是一个新的摊子。她们的生命之瓶一次次地发挥着母性的职责,为她们遥在故国或生或死的家人一次又一次延展存活的资格。 你开始联想到你阿爸同越南妹在交媾。会是在哪里呢?在阿爸那辆丰田的车后座,还是哪一个公厕?又或者是越南妹租来的廉价房间?在你的想像中,那应该是一个昏暗偪仄的空间。阳光晒不透百叶窗,积年的尘埃模糊了玻璃,阻隔着光,伴着墙壁斑驳的油漆,和水泥灰的地板,那是一个属于昨日的狭小空间,浸染在半岛的潮热阵雨的霉味之中。你想他们就会在日光灯下,在越南妹长满尘螨的床铺上相拥。那些沉睡在时光里的尘螨为他们的体温所唤醒。它们兴奋地钻过纤维之间的缝隙,一路攀升,在越南妹与你爸的皮肤上贪婪地啃食,又同你爸一起,进入了女人的身体。 女人。你不禁往下身看去。你挪动手,把你突出的下身藏到双腿之间。 也是这时候开始,很多个黄昏,你都会这样听邻居学长的琴,然后随着曲调哼唱。那种哼唱是极小声、极小心的,一种隐秘的声响。他奏完以后街对过总会传来诵经的声音。你随着哼,走入浴室,对着镜子画起妆来。 口红是你的红色水彩。 腮红是你彩色笔的粉末,你用美工刀小心削下来的。 眉笔是你画画的炭笔。 你也用一点香水,那是马莫从马来市场带你偷偷买来的,不带酒精,清真圣洁。就藏在床底下,同几件女装和一顶半长的假发。 你对着镜子专注地易容画皮,看自己一点一点变成梦里的样子。你换上淡蓝的校裙,带上假发,扎马尾,对着镜子笑。你多想钻到妈体内被夺去的生命之瓶中,回炉重造。 那是后来的你的半成品。 很多年以后,你偶尔还会接到爸的电话。你都没有接,也没有挂断。你任它去响,让声音从遥远的南方小岛一直荡到这里,如阿爸轻柔的呓语,让你置身那崩毁的云之国度。 “那个越南妹啊,跑咯,骗钱跑路,听说给人抓去做鸡了。讲新加坡多好多好,你看,比这里还危险啊。”南方小岛政府不管吗?你想,那或许马莫该南下,去买他的支那药材。 你阿爸原也不是为了她而南下。你晓得那是一场难堪的逃亡,逃离你已逐渐长大的事实。 妈像一尾搁浅的鱼,静默地在岸边被阳光晒死。眼睛似乎空洞着,破裂的鱼鳍和鱼尾像旧塑料袋,任由风去吹散。你想像她躺在那张旧床上,汗水渗入发黑的棉,螨虫顺势而上,一点一点地咀嚼她苍老的肉身。在潮湿的床铺上,她发霉、溃烂,在床上压出一个腐臭的大洞,取代她不复存在的生命之瓶将你吞噬。似乎在告诉你,你们都没有好下场的,一损俱损,死无葬身之地。可她每每望着你,分明有些愧痛,多少还夹着一点自责。 “他啊,跟他阿爸最亲。”这话占满了你的童年。 爸同越南妹搬出去以后,你依旧上课、回家,给行尸走肉的妈送食物和水,然后到麦当劳打工。你喜欢听他们叫你June。珍、小珍、珍妮。你想到这些美丽的名字,对着车里的客人微笑,一种发自内心的、狂欢的笑。男人们由人妖村出来,泛着色相的红晕,在付钱时摸你的手,而你报以微笑,用你的指甲轻轻地刮着他们的手心,像小舌头轻轻舔着。 好几次你下班以后骑车到人妖村。你停在很远的地方,熄灯。你将下身夹入双腿之间,然后随着那些穿吊带裙,踏着高跟的人妖们一起扭动腰肢、摆兰花指,然后微笑。马莫给霓虹灯染成一幅妖艳的巴迪蜡染,透过廉价的金色假发远远给你投递一个微笑。 马莫(或是安洁拉,你其实已经分不清),右手紧握着男人的裤裆,眼神迷离,左手朝你招手。血液往下身流去,你感觉它逐渐灼热与膨大。 于是你双腿交叠,夹得更近一些,吞下一颗浑圆的白凤丸,在夜里像一颗璀璨的黑珍珠。 你后来买烟,就在暗处,你学着她们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翘起尾指,微微仰头、合眼,吸烟。 有点呛。烟气窜入你的肺,你感觉它灼伤了你,抽干了你生命的气息,是一种窒息的难受。 可是后来烟在你血液里流淌。你能感觉到它滑过你每一寸血管,在你肌肤下蔓延。是一种平静的、新鲜的温度,你狂欢一般,陷入了梦与现实的交界。于是你随梦蒸发、升腾,在流光中挥散。(11月19日续) 相关文章: 【花踪17.马华小说评审奖】赖威竣/云之国(下)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上) 【花踪17.马华小说首奖】颜家升/土(下)
1星期前
2星期前
他曾是个流点汗便抱怨的孩子,所以一开始我以为他试过一两次足球课便会退缩,但他不。他不只不退缩还要求更多更长的练习。我渐渐看出来了:踢球的是他,累的却是我。因为我脑里一直预想着各种下一刻可能发生的事情:会不会流汗、累、尿急、缺水、摔倒、罚球不进球之压力,守门时频频进球之沮丧,之类。有一天忽然意识到我总在预想下一刻会发生的坏事(例如喝美禄冰时预想着小孩的手将如何碰倒杯子溅到一身刚好无衣物可换之类)。 后来渐渐发现其实这是一大块肥美的时间,用来担心没有发生的事太浪费。他也是这么想。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足球,那好。你做你喜欢的东西时我做我喜欢的,各自开心地过不好吗?我踢球的时候你读本书吧。 每个星期两个小时的足球场边,只要能自己找点事,我便得到肥美的两个小时。首先要背对球场。背对球场,面对的是湖,湖面有时飘起细雨,也可以面对小树林。什么都好。有时去旁边的餐厅点酪梨酸种面包配饮料,有时坐场边地上,最近连折叠椅也自备。我已习惯塞一两本书去场边读,这时最适合带上的是读起来很难啃但有兴趣的书,一行一行地慢慢啃。似乎了解了什么又似乎不,这样很好。 也有分心的时候,偶尔听见教练讲一两个我觉得陌生的词,转身回望:喔,原来是指这个。偶尔被某个腿力强的小孩踢进龙门又弹在铁皮饮料贩卖机后发出的哐当声响吓到,其余时间皆是平静无纹。 年轻时大概没预想到人到中年会有一天(很多天)坐在足球场边听球读书发呆。又想,到了这把年纪开始觉得凡事不一定要迎,也不一定什么都要马上接住。往后似乎更是如此。选择背对什么,或许更重要,更能让人豁然开朗。 相关文章: 【专栏.砂煲罂罉】抽屉/看破绽 【专栏.砂煲罂罉】抽屉/万物与万字 【专栏.砂煲罂罉】抽屉/说与不说
3月前
前文提要:我说:不然我来开一段吧。他沉着脸不吭声,也不肯停车换人。看看安曼峡不远了,就不再唠叨他。这段路变得好长,才5公里,像走了半世纪。 去年6月我们在墓前种了杂色矮牵牛及浅蓝半边莲,7月份淫雨连连,把花都淋蔫,矮牵牛叶娇嫩,一下就腐烂,到了秋天我们再去,凋零得不堪目睹。今年去晚了,已经到盛夏,花店的花都卖得七七八八,花店的小姐提示我们,今年不一样,今年干旱,得种耐旱的花儿,就勉强买下较贵的天竺葵及银叶。终于到了安曼峡坟场,清除掉去年万圣节供摆的石楠,改种上橘红天竺葵和银叶,坟墓看起来精神多了。我浇完水回头却不见设仁,总是这样,他父母的坟墓事情都由我张罗,他就看看,与他无关似的。曾问他等我们老得不能开车时这坟墓怎么办,他一直没回答。怂恿他付钱请墓园管理处打理,他仍不回应。看见他在一个坟前沉思,过去瞧,是顾士道的新坟。坟前的草还没长密,参差不齐东一块西一块浅绿。“安曼峡顾士道‧诺丁,1942年4月20日-2023年2月15日,安息主怀”。设仁的童年好友,选择一世留在安曼峡,养牛过活,去年底跌一跤跌断了髋骨,到今年初细菌感染没治好就走了。我们看望过他一次,精神烁烁跟平时一样健谈乐观,他说等复原了打算引进比利时的特种牛,肉质堪比日本的和牛。造化就是这样,你以为情况稳定对生活充满期待,轰的一声生命戛然而止,连把事情弄明白的机会都没有。设仁离开村子在外面的世界发展,一直都跟顾士道保持联络,每回我们去扫墓都顺便探望他,也只有在他家设仁会大开话匣子,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题,倒是我变得无法插口,只有听的份儿。他走了,好像有个开关,当着设仁的面扣下,黑暗配着静默顿时铺天盖地罩住,设仁愈发沉静,总紧抿着嘴,整个人也关闭起来。 设仁把车开进村,缓缓地逡巡全村,到顾士道的屋前稍稍停顿。房子已经卖给人,我们看到他们扩建了回廊,有小脚车和一些玩具四散草坪上。物与人皆非。安曼峡一向与世隔离,群山环绕中自生自灭,却总给人一个归属感。我在瑞典,无锭无根,靠着设仁,顺势攀附上安曼峡,每次跟设仁同声一气说回乡,就真的有回家的感觉。不曾想过到底是安曼峡的人还是地给我这份安全感。现在顾士道不在了,我才了解到,一个地方之所以特别,在于住在这里的人。一个人的体温能令它散发家园的气息、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能令它因四季变化而蓄满生机。顾士道只是一个教育水准低、平庸随俗、默默无闻的农夫,而他能令一个沉默寡言、自闭顽固的设仁变身,这不是奇迹,是道。 我们很晚才入住烁石岭。舟车劳顿了一天累极,倒头便睡。凌晨时分设仁推我,说他小腿痛,疑是血栓。我一惊,赶忙起来,见他小腿红肿,一时慌了手脚。幸好设仁笃定,叫我马上载他去医院急诊。 我失去主意躯壳般听从设仁指挥行事,到回神时医护人员已经把设仁送去做各种检验,让我在候诊室等。候诊室很小,没窗,亮着晕黄的灯。看表,清晨6点20分,外头应该已经大亮,守在这里面感到还是在夜晚,漫长的等待,设仁病情未知有多严重,夜无终极地拖延着,思潮大风大浪的澎湃,我则坐在椅子上被胶粘住那样不会动弹,瞪着四面墙。送设仁到医院途中,他对我说,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回去马来西亚过活。我说我还有马丁。他说马丁已经是自己的个体了,不能老依赖他。他不是中华人。我反驳他,是我儿子就有一半是中华人。可是我懂他的意思,他指的是马丁的文化认同。他不止一次叫我回马来西亚。我们的婚姻虽也算建立在坚石上,却无可避免的裸露于风雨中。閙情绪时他总是摊牌叫我离开,我则坚定不移,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未免太不负责任。我有自由意识,撵我走我偏赖着,他终究不了了之。马丁一到高中就对家庭疏离,父母亲似乎可有可无,他是一个天才型的男孩,专注的事物我无法了解,他对设仁敬佩中带着惧怕,父子间对话有如天外生物的另类沟通,对我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不然就投来莫名其妙的眼神,仿佛外星人是我而不是他们。设仁这次叫我回马来西亚语气不一样,我会意。彷徨感袭来,思潮来回反复无章,我惊觉,要是设仁离去,在广天阔地的瑞典,我是一个人。无亲无故,连一个自己的朋友都没有。马丁,马丁到底是谁我竟一无所知,自己的骨肉,前所未有的陌生。 设仁住院一天,医生开了抗凝剂,就让回家。我开车,一路赶,过休息站还是得停,让设仁走动一下,怕血栓又来。车里仍开着广播,却不知唱的是哪些歌,嘈杂得人心烦,我按掉电台,一片静寂飘落,设仁在打瞌睡,身体斜倾向前,弯腰驼背一筹莫展的姿态。我专注开车,却无缘无故蓄泪,模糊了视线。 回到鹰盾湾隔天陪设仁到家庭医生处检查,等候时设仁突然说:不知能不能付钱请墓园管理员安排管理安曼峡的坟墓?你去处理一下吧?我说好的。他又说:我们卖掉房子搬到公寓去住省事些。接着又说:找方便搭公车的地方住。还要说下去时医生叫名了。他进去后我翻看一本画报。他一口气说这么多,不平常。也许有所悟,也许终于接受事实,也许在准备死之将至,无从揣测他的思想,只能顺应他。 设仁听从医生指示,每天出去步行,有时我陪他。我们在山径行走,他大部分时候静默看路走,很少停下来倾听风声鸟声或留意山林里的草木生物。这天我建议带咖啡点心,近秋天了,天凉气爽,在山中待一个下午挺惬意的。他可有可无地随我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我们安静喝咖啡。远处传来雁声,在林子里看不到它们,是时候南飞了。设仁开口没看我平平的说:这阵子辛苦你了。 我点点头,偏过头去看石头上蚂蚁细线的行迹,没让他看见一颗滴落的泪。 相关文章: 扶风/晏夏(上)
5月前
01 / 引导孩子走正道 有个爸爸在我们的安亲班群组点名二宝,说他叛逆到极点,常常骚扰他的孩子小爱,并把她的脚弄得淤青。爸爸还说,你自己也有女儿,该明白女儿被欺负的感受,不要让安亲班里出现另一个受害者。 可是,他们明明是好朋友呀。二宝每次都会提及他与小爱相处的点滴,他们不是相处愉快吗?为什么要用“骚扰“与“受害者“那么强的字眼?是不是爸爸过分紧张了? 我与二宝对质,告诉他事态严重,并要他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事实。 “我只是在玩一个游戏。游戏中我一人分饰两个角色。偶尔我是一个好孩子,偶尔是一个爱欺负别人的海莉。当海莉出来的时候,我就会欺负小爱。” “那你是怎么欺负小爱?” “我只是一直用言语欺负她,假装在打她,直到扮校长的小璇出来,把我关在厨里。” “小爱喜欢这个游戏吗?” “不喜欢。她一直都要求我别玩这个游戏。” 这不就是活生生的霸凌吗?很久以前,我就对3个孩子说过,如果有一个游戏,只有你一个人觉得好玩,别人却不以为然,你把你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痛苦上,那就是霸凌。你明知道你的言语与行为会让人感到不快,但你却一意孤行,那就是骚挠。霸凌与骚挠你的,未必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有时,他也许会是你的好朋友,身边最亲近与信任的人。 我本来想告诉小爱的爸爸,那只是一场误会,最后我却发现原来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也很想自欺欺人地说二宝还小,他只是贪玩,希望小爱的爸爸可以体谅。但是,为什么要别人去见体谅自己孩子的顽劣呢?慈母百般的放纵与维护,最后只会把孩子推上不归路,铸成大错。不要忘记任何的大错都是由小错开始。 我们把二宝叫到卧室家法伺候。我们憎恨他的霸凌、骚挠与欺骗,但是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事,我们还是深爱他。爸爸要二宝铭记于心:爱儿子的,必对儿子勤加管教,不让他一错再错,一失足成千古恨。 气自己没有把孩子教好 这次,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当我闯下弥天大祸时,妈妈会那么的生气与难过。原来,她是生气自己没有好好把孩子教好,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难过。此时此刻,感同身受。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要做些什么才可以让他循规蹈矩。 老公说,不要那么悲观。 “小孩子始终是小孩子,我们不能渴望他的言行举止会像大人一样,或者如大人般的思考。他们就像是盆栽,成长时会随意地东歪西倒,难看极了。我们就是那园丁,要不断地为他们修剪,不能让他们任意妄为。总有一天,他们会成为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是的,要放弃与绝望,还言之过早呢!这是一份伟大的任务,我们要用尽一生竭尽所能地去完成。教导孩童走正确的路,让他们到老也不偏离。 02 / 再顽皮也值得被爱 六年级的某一天,我在上课时传字条。班主任叶秀兰老师眼明手快把我的字条拦下,翻阅后面色大变,大声喝道:“梁慧仪,你是不是要害死全班?” 接着,叶老师用她多年修炼的狮子吼,威逼我站起来。那时,我多么希望我是十兄弟里的“遁地八”,在地上钻个洞然后逃之夭夭。可是电视里的情节并没有发生,我就像是一个阴谋败露的刺客,站在那任人鱼肉。我忘了她是否有打我的手掌,我只记得她机关枪式地痛斥了我一轮,我低着头,泪流满面。 其实那天,我只是邀请了后座的小云与我一起扮隔壁班的陈福荣写情信给小莉——让小莉沉醉于儿女私情而荒废学业。为了让这个任务更逼真,我还在停笔前写了三个奸诈的“哈哈哈”大字。我想,叶老师一定是被那3个字吓倒,才误以为我丧尽天良,惊惶失色地认为我要害死全班同学。 事实上,我与小莉并没有血海深仇,也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虽然小莉长的比我甜美,功课也比我好一点点,还有,她穿的深蓝色校服总是闪闪发亮,好看极了。但我并没有因为这样而嫉妒她、加以陷害。我只是纯粹贪玩,很想模仿电视剧里的桥段,并未想过我的无知与愚昧,会对小莉造成伤害。 我家的二宝,与我极为相似,总爱胡闹与作弄同学。前天上班时,又接到安亲班老师的投诉。我知道他还小,无法像大人一样的思考,但是如果我一味的放纵,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当年,如果没有叶老师的及时阻止,也许我会变得更放肆,往后余生充满遗憾。 像上次一样,我们又把他叫到卧室家法伺候,大打5个大板。只是这次,爸爸除了告诉二宝,爱儿子的必对他严加管教以外,爸爸也告诉他,沈老师的用心良苦。 “每个傍晚7点钟,当我经过安亲班时,灯还亮着,沈老师还没回家。沈老师除了要教补习,也要处理纪律问题,根本没有松懈的时间。其实,他可以选择闭起半只眼睛,对你愚昧的行为视而不见,但是你知道为什么他还要那么辛苦地纠正你吗?” 因为爱才愿意多花时间 孩子,其实最容易的处理方法是把你丢在一旁,让你自生自灭。今天没有办法教好你,将来社会会教你,让你吃尽苦头。但是,我们爱你,所以愿意多花一点时间在你身上。也许此刻你觉得难受,但是将来你蓦然回首,一定会感受到这份爱。 那天放学后,叶老师对我说:“以后放学没事做,就来我家补习,不要骑着脚车在街上游荡。” (你不要以为她有千里眼,其实她刚巧是我的邻居。) 那时我的父母已经离异。放学回家后,我都是对着四面墙,特别寂寞。她的那番话让我莫名其妙的感动,觉得很温暖。原来不管多么顽皮的孩子,他们也一样渴望被爱与关怀。现在我只想对叶老师说:“其实我是去打包饭,并不是游荡,家里没有人煮饭呀!”(叶老师看了,一定会翻白眼。)
6月前
我的妹夫,是个厨林高手。每逢圣诞节,他都会邀我们去他家小聚一会儿,顺便大展厨艺。但是今年碍于家事,他要暂时退隐江湖。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我毛遂自荐:“就把这个重任交给我吧!” 老公和大宝听后,异口同声:“千万不要!” “妈妈,等下您会疯掉。”大宝一针见血说出重点。 我是个完美主义但情商却极低的人。每次,我都想把事情做得最好,但当事与愿违时,却只会大发雷霆。像为她庆祝10岁生日的那一天,我明明是想让她开心脱单(单位岁数)。但是,后来却为了一丁点事就板着脸、吼孩子,幸好老公及时提醒,不然她的脱单派对肯定是个难忘的恶梦。 有时候,为了想祝福身边的朋友,我会豪爽地答应帮忙做些事。但是,我并无三头六臂,也没有身怀绝技,自己的事都忙得几乎不能透气了,又怎能胜任别人的事呢?结果,两头不到岸时,又是一轮的乱发脾气。大宝善于见机行事,每每发现火山快要爆发了,就避而远之,以免殃及无辜。 其实,我从小就有这爱发脾气的陋习。我记得三年级的时候,妈妈因为忍无可忍,最终把我的衣服全部装在一个袋子并抛到屋外。那个炎热的下午,我不知所措地站在篱笆门前,分不清脸上流着的是泪水还是汗水。刚巧,有位邻居经过我的家,友善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我的天呀,你要我怎么告诉你,我因为太爱发脾气,而被妈妈逐出家门呢? 那件事以后,我确实洗心革面,收敛了不少坏脾气。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偶尔,我还是会放纵自己,毫无自制能力。 孩子是我的照妖镜 但是,今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下定决心要痛改前非。话说我去了大宝学校的家长日。黄老师先是称赞大宝是个学习认真的好学生,然后…… “我发现,有时候当同学拿她的东西时,她会大声地吼他们。你要注意她的情绪管理。” 我满脸通红,欲言又止。这不就是典型的师传身授吗?我可以不断地教导孩子必须温文尔雅,但让他们牢记于心的却是我的言行举止。孩子,永远都是我们残酷的照妖镜,是人是鬼,无所遁形。 所以,我认真地去上了一些辅导课,尝试找出爱发脾气的根源。我也开始思考,我不该常常在孩子面前发脾气,让他们活在战战兢兢的环境中。家,本来就是一个保护孩子,让他们快乐成长的地方,不该让他们在这里留下伤痕累累的情绪疮疤。 有天,我问大宝,你最想看见妈妈有什么改变? “妈妈,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大声吼我。有什么事,好好讲。” 我不是个完美的人,无法做个完美的妈妈。但是,我会诚实的面对自己的不足,改变、并成为孩子的榜样。好的Elise,妈妈一定会努力,不会让你失望。
6月前
7月前
她在这屋里独居已有3年。3年了,她终于觉得这屋子有点冷清,甚至毫无生气。但屋里其实挺热闹的——客厅的电视为博沙发一笑,努力地播放着一些搞笑片段;卧室里的空调心疼闷热的床枕们,因而不断地吹出冷气,给它们降温;冰箱里的番茄与鸡蛋搞暧昧,盼望着“被成全”的那一天的到来。屋里各个角落的物件都找到了相依的伙伴,孤独的似乎只有她而已。 傍晚时分,她浑浑噩噩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是肚子里的闹钟响了,咕噜咕噜地催促她赶紧做晚饭。她行尸走肉般地走进厨房,打开了冰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持着暧昧关系的番茄与鸡蛋,一道家常菜肴——番茄炒蛋,便浮现在她脑海。但此刻的她怔怔地看着这两样食材,一动不动,足足十来分钟。 番茄炒蛋啊,多么普遍的一道菜肴,但无论她尝试了多少遍,都做不出心心念念的味道,更别说能在外头的餐馆寻得此味了。那是她母亲做的番茄炒蛋,鸡蛋煎得微焦,往番茄里倒入辣椒酱,再加入险些在味道上喧宾夺主的洋葱,最后将它们全炒得稀巴烂,一道酸甜焦辣的番茄炒蛋就这样完成了。这做法她晓得,只是总感觉味道上欠缺点什么。 以前住在老家,这道菜肴可是餐桌上的常客,五顿晚餐里三顿能吃到它吧。妈妈牌番茄炒蛋不得了,要是没吃到蛋壳,都不能算是炒蛋!一家人围餐桌而坐,边吃着晚饭,边吐槽母亲的厨艺,而母亲为了终止大家对她的吐槽,会立马转移话题,聊聊亲戚街坊的八卦。对啊,屋里本就该吵闹些,才显得有生气,才像个家嘛,她想。 可以前身在其中的她哪能悟出这道理来。老家小且住的人多,满屋嘈杂,使她清净不了片刻。私人物品隔三差五就会不翼而飞,毫无私人空间可言。使她最无奈的,莫过于母亲的爱心晚餐了。母亲会的菜肴就那几道,每日来回替换,不曾“歇业”。而菜肴嘛,要么过于清淡,要么过于重口味,每日吃晚饭,她的味蕾都受到无法预测的“攻击”。这不,她终于受不了,独自一人从老家搬了出来,从此过上逍遥自在的生活。 想到这些,她不禁噗嗤一笑,像是在嘲讽自己,想当初恨不得立即摆脱的环境,现如今竟已成了她所向往的生活。此刻站在冰箱前的她,从沉浸于老家的种种回忆中醒过神来。她忽然想起母亲在她搬出老家那一天对她说过:“以后若有空,便回来住几天吧,妈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番茄炒蛋。”她想着恰巧过两周便是新年,就回老家看看吧。于是,她关上冰箱,一路小跑到客厅,拿起落在沙发上的手机,给母亲打了通电话。 “嘟——嘟——嘟——” “喂,妈妈,过两周就是新年了,我会回老家住上几天哦。女儿迫不及待想吃你做的番茄炒蛋了呢!”说完,她会心一笑,把手机放到桌几上,随后便到厨房,开始做起了晚餐。 此刻,正在厨房做饭的她闻着锅里的番茄炒蛋散发出的焦香,耳听客厅的电视播放着的家庭剧里的对话,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回到了老家。一切都那么地令人感到舒适、温馨且美好,唯独桌几上依然亮着的手机,其屏幕显示着“此号已无法拨通”。 相关文章: 刘雅琳/极短篇两则 修源/道长 刘冠熹/窗外的灿烂
7月前
12月前
为人父母后,我常常不自觉想把最好的,都留给家人。 去商店时,看到孩子喜欢的水果或饼干,都会很自然地放进购物篮。用餐后,孩子想吃水果,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切了一大盘,让他们好好享用。孩子想吃饭团,我隔天就买了三文鱼和海苔。先生的洗脸霜快用完了,我去超市时也买了一支。只要他们开心,我就心满意足。 不知不觉,我的心里总是以家人的需求至上,而忽略了自己。 一天两餐是主妇的任务之一,每次下厨都会汗流浃背,煮好以后都会端上桌,盛好饭和餐具,请先生孩子一起吃。此时,孩子们通常已洗澡了,很舒服的状态准备用餐,而我一般都油头满面,说狼狈不为过。 一次,孩子嘟嘴说,“我想吃意大利面。不要吃饭。” “我准备了你喜欢的煎蛋、煎鱼和青菜。你试试看。”我试着耐心说。 “不要!没有意大利面,我不要吃!”孩子不留情地说。 “你下次可以早点和我说。现在吃饭吧。” “我就只要意大利面!”孩子大喊。 面对孩子一发不可收拾的脾气,我很生气。先生示意我先去洗澡,他来处理。我用力瞪着孩子,就去浴室了。 我很生气。她怎么能不理解妈妈煮菜很辛苦呢?她怎么能这样和妈妈说话?她怎么不想想,妈妈为了她常常煮她喜欢的菜呢?她怎么就不懂得感恩? 洗了澡,整个人舒服了,心情好多了。认真地想了想,孩子在表达她的感受,我其实只要好好听了,就好。我气什么呢? 原来,我气的是,我那么努力地满足孩子们的需求,他们却不体会我的用心。我气的是,我拼了全力煮菜,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湿透了,他们什么也没帮忙,就在发脾气说不要吃。这公平吗? 爱自己才有余力爱人 此时有一把声音说,“不对啊。你认真下厨,不就是你想孩子吃得健康吗?你煮饭很辛苦,但也是心甘情愿的是吧?整身不舒服,你可选择先洗澡了再用餐,孩子发脾气,她自己承担就好了。你干嘛生气?”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呼一口气,慢慢地呼吸。我一直以来都以家庭为主,他们开心,我就开心,无形中被他们的喜怒哀乐左右自己。当自己的心情和需求被忽略,内心的委屈油然而生,自然地这股怒气矛头指向孩子。 说到底,是我没有好好地看自己的内心,没去关心自己的感受,才会导致生气的局面。爱,本来就是心甘情愿,因为爱,我愿意为家人准备健康的菜肴,因为爱,我希望他们开心。但,我就是忘了给自己留一份爱。 想通了,去采购日常用品时,我也会买自己喜欢的零食。孩子去幼儿园后,偶尔会去茶餐室点一份卤肉饭和一杯咖啡冰,好好地享用。有时候,我会带喜欢的书去咖啡厅,在咖啡的香气之下,阅读真好。 当我学会把一份爱留给自己,生活中的快乐多了,埋怨少了。再忙,也要给自己保留一段自我空间,爱自己,才有余力爱家人。
1年前
1年前
当了妈妈后,保护孩子成了我的本能。孩子一时贪玩而不小心碰到他人,或者做手工到一半突然放进嘴里,我都会紧张地第一时间喊停。这样看似理所当然,却也容易造成亲子摩擦,孩子因我的严肃感到难过,而我同时也紧张兮兮。 保护孩子和放手之间,我难以拿捏。 年中,我们去了一趟台湾,其中一天行程是花莲远雄海洋公园。这个号称国际级的海洋公园,除了有海狮海豚表演,还有游乐园的水上设施,孩子们都乐疯了,喊着要玩。 我看着眼前的碰碰船、旋转木马、飞天船,都觉得没问题。当女儿兴奋地指着远方的水上海盗船时,我开始紧张了,那是从高处往下冲的设施,刺激性和冲击性很高,女儿将近6岁,这么小的年龄吃得消吗? 我想起中学时期,第一次去云顶的户外游乐场,看到从高处往下冲的船只,溅起的水喷得很高,那时的我,和眼前的女儿一样,兴致勃勃地想玩。 起初,船在水面上行驶得还不错,当船慢慢地驶向最高峰,那斜度就足以让我害怕,接着一秒内从高峰冲下,那一刻我的心脏都快跌出来了。我忘了自己是喊还是哭,但那次以后,我不愿再玩了。 那一次的经历就足够了。那时,我只是一名中学生,更何况女儿这么小。 我看着先生,想听他的意见。 “没问题,都难得来到了,如果女儿要玩,我一定奉陪咯。”先生老神在在地说。 “你确定吗?她很小,玩这个一定会吓到哭的。” “她既然想玩,我们就不用阻止,反正我会陪她的,你别担心。” 放手让孩子尝试 我还是不放心地和女儿说,“你确定你想玩吗?这个船从高处往下冲,很快的。你要捉紧紧哦。” 女儿意志很坚定,坚持要先生带她去玩。我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心里充满焦虑,但也没有阻止的理由。该说的都说了,孩子有选择的自由。 我带小宝去亭子避暑,也能亲眼看到孩子滑下来的神情。 等了将近10分钟,终于看到先生和女儿坐的船只。果然不出我所料,船只冲下来的瞬间,女儿尖叫大哭;当船只平静地在水面上移动,她还是无法停止哭泣,满脸泪痕,哭得让人心疼。 女儿走出来时,衣服湿了,整个人哭得全身在抖,几乎要吐了。我让她换上衣服,紧紧地抱着她,等她停止哭泣,她第一句话是:“我再也不要玩海盗船了。太怕了。” 接着我听她娓娓道出,其中的可怕之处。等她说完,我再把她拥入怀中,“宝贝,你很勇敢。至少你尝试过了。现在要吃冰淇淋吗?”女儿听了破涕为笑,猛点头。 我很庆幸自己勇敢地默许孩子去尝试,我意识到,我的害怕源自于亲身经历,这个经历确实是属于我自己的,我不能以自己的恐惧为理由来保护孩子,而剥夺女儿尝试的机会。 原来,只要以爱为出发点,尽管知道结局是如何,我们依然得放手让孩子尝试。只有当他们体验了,他们就能分辨决定,这是他们的人生。我想只要加强自己的心门,等孩子受了挫折哭泣,能做他们有力的避风港也不错吧!
1年前
1年前
1年前
第一次和孩子聊死亡,就在她3岁那一年,我身体抱恙期间。 在孩子年幼时期身体不适,总能泛起为人母者种种的顾虑与忧心。我当时总有个牵挂——孩子这么小,我要是在她毫无认知与准备下,就这么一走了之,她怎么办?或许是参杂着身体的痛,每次只要担忧一次,心便揪一回,总是特别难受。 于是,某个中午的亲子时段,我抓住了我俩的聊天时机,与她提起死亡。第一次说死亡,不难想像那绝对是凄凄惨惨戚戚的画面。幼儿对于死亡最直接的意识,便是因不能再见到最亲的人而引致的忧虑。她说:“我不要你die,我会miss你 so so much(英语:我不要你死掉,我会非常非常想念你)!”语毕,一阵爆哭声带着豆大的泪珠,各自源源不绝地从嘴里、眼里冒了出来。 我何尝不也心疼?但功课做到一半,我总不能半途弃战。于是,我带着当时不适的身躯,撑着也快决堤的情绪,继续一步步引导她死亡的定义。 “亲爱的,死亡和出生、离开妈妈去上学的概念,是一样的。这是每个人一生中都得经历的事。一开始知道死亡这件事,它可能让人特别难受。因为要与爱的人离别,让人特别感伤。”先以同理接住她的情绪,是我处理她崩溃时惯用的方式。 见她静下来认真地听着我口里吐出的言语,我继续:“可是,你知道吗?其实,离别以后,爱依旧存在的。有一天,如果妈妈离开了,我的爱并不会消失的。这些爱都会转化进一条项链里,那是我结婚时外公送给我的特别漂亮、特别珍稀的礼物。它是一条刻着我名字吊坠的链子,我会把它送给你。将来要是我不在了,你可以把它戴在身上,我就会那样一直一直地跟着你、爱着你。虽然你看不见我,可我其实时时刻刻都在拥抱着你。”我努力用她当时的年龄能听懂的言语,轻柔、坚定地道出一字一句。 不知说到何处,她的泪水慢慢止住,内心也逐渐平静下来。借由信仰那里来的力量,我继续说:“你千万别害怕再也见不到妈咪,因为以后我们一定也会在天上重逢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咧开了小嘴,笑着用她当时浓浓的奶音说:“(然后)我会快快、快快地跑向你,抱着你说‘妈咪,我爱你 so so much!’” 第一次与女儿聊死亡,着实是个艰难的任务。可我从未想过,当时踏出如此沉重的脚步,后来换回的,正是我们家生命成长教育的硕果。对她、对我、对家里其他成员,皆如此。 准备死亡不消极悲观 去年,峇冬加里营地土崩事件的发生震惊了全马。这让我们对于死亡的课题,有了更深入的讨论。事故涉及幼龄儿童,这尤其让人心碎。当时,我们家里的大人忙着讨论新闻内容,女儿听着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我说了事故的重点,便没多做解释。她面色凝重地问我:“妈咪,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说,半夜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发生的。再问:“有很多孩子吗?”“是的,因为是学校假期,(当时)有大约30个儿童还没找到。”语毕,她整个人陷入了数分钟感伤的沉思。而后,她跟在我身旁做宗教早课。我们为土崩亡者诵经做功德时,她把我紧紧地抱住,小手迟迟不松开。我两手安放在她肩膀处,尝试确定是否因土崩事件引起了她的感伤。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再次抓紧生命教育的时机,对她说:“生命是这样的,我们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到来,有时它会突然就来了。如果有一天,这样的灾难突然发生在我们身上,请你一定要记住,要是当下看不到妈咪或者爹迪,不要太慌张,你的内心要一直称念佛号。任何时候,要是你看到光,就跟着光去,不要有牵挂,不要担心或害怕,妈咪以后也会跟着来的。”我们四眼相望,她点头回予我一个温暖的微笑,眼神看起来比较早前清澈且安定了许多。 或许长大了些,或许开始有了对死亡的认知,如今说起死亡,她不像从前一开始时表现的那么悲伤,显然是淡定了不少。我内心总能为此感到欣慰,即使我也无法确定,假若死亡真来到面前,我们是否能如我眼前所看到的如此淡然。 最近,只要我们聊起死亡,我最常告诉她这样的话:“有一天,要是妈咪突然往生了,你要记得,妈咪不会带走爱。我会把所有的爱都留下来,全部给你。你要记得把这些爱都放在心上,一个个慢慢用,一直到你长大都可以用哦!请记得不要太伤心,因为有一天,我们会再重逢的。记得,我只是身体坏了必须离开,我的爱一直一直都会跟着你的!” 每回说到这儿,她总会微笑着回应:“好的,麻马~”这是她对我撒娇时,惯用的语调。每次这样,我便更能确定,我俩那次聊死亡的功课,似乎又有了新的收获。 我一直认为,聊死亡、准备死亡一点也不消极悲观,不引起恐惧。反之,它是人在面对人生恐惧时,最重要的功课之一。它之所以重要,不是纯粹只因为信仰元素。 更多的是,有一天来到得面对死亡的时刻,需离开的人,可有一颗准备接纳死亡的心,有意识地放下今生所经历的一切,包括爱,毫无牵挂地踏上下个旅程;留下来的人,可带着爱与信念,好好地继续生活,完善并延续生命的美好。准备死亡,也是我今生延续爱的一种方式。
1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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