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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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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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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29/11/2022

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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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专栏.观看的方式】龚万辉/阿樱日记

作者:龚万辉
本期出题/图:林雪虹

33号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数字。不像里其他的房间,你说,要去物理治疗室、加护病房、小儿科病房……。你只能说,我要去33号病房探望朋友。然后柜台的护士就会抬起头,仿佛先打量了你一下,才给你指向一个方向:“你一直往那儿走就对了。”

但那并不是一条笔直的路。你必须穿过一道一道需要保安门卡才能打开的门,在那医院地底甬道之中穿来穿去。那走道上似乎永远只有你自己一个人,而且总要在转弯处停下脚步,寻找着指示牌,惟恐错失了一个转弯就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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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那个胖而一脸倦意的印裔保安为你打开了最后一扇玻璃门。这里就是33号房了。而在此之前,你似乎听见他正在用手机看网上短片,那印度节庆般的歌乐声,仿佛就是那冰冷迷宫里唯一欢乐的声音。而那个保安从塑胶椅艰难地站起身,他还必须检查你背包里的事物,核对你的身分证,你甚至必须听从指示为他打开手上拎着的饭盒。当那个保丽龙饭盒被打开的时候,里头原本摆放分明的鸡肉、黄瓜和鸡饭,早因刚才一路晃荡而搅混在一起了。

阿樱就躺在那里。33号病房的最里边。

远远看去,那是一处被拉上了帘布的病床。但走到那里之前,你会发现,整个房间里的病人会顿时停下一切动作,都在盯着你。是的,他们似乎并不顾忌世俗间的礼貌,而以一直非常直接、严厉的目光看你。你努力地不与他们的眼神接触。他们随即又倒头沉睡,或者继续喃喃自语。而有一个女人以非常急促的脚步在病床边来回踱步,仿佛要赶着去哪里又哪儿都去不了……。但非常奇怪的,在那个巨大的房间里,像是达利超现实画作的某些扭曲而逼真的场景,你似乎有一种“其实我自己才是异类”的错觉。

你掀开病床的帘布就看见阿樱。但她似乎并没有察觉你的到来,仍然在低头写着什么。你走进看见她手里只是一本纸皮封面的学生作业簿,单线的纸页上,被阿樱填写了密密麻麻的字。你轻轻叫了阿樱的名字,她才若一场长梦中醒过来,抬起头来看,想了一阵才说:“啊,是你。”然后阿樱绽露出她一贯面对大家的笑容。那笑容是很美、很灿烂的,但你有点难过地知道那笑容其实是为了掩饰什么。

那时候整个办公室里没有人知道阿樱生病。上班的阿樱依旧干练地完成所有工作,在同事的庆生会上开心地唱生日歌、跟着大家一起鼓掌。但隔日阿樱就没有来上班,也没有托付谁来请假。要许久之后你才知道,阿樱自己搭电召车去急诊室,手腕上绽开的伤口胡乱用一条围巾包住,仍渗漏出一滴一滴的血。

“你知道吗,那时我觉得自己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阿樱说。

阿樱被送进了33号房。她也不再抵抗什么了。整整半年,她沉陷在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睡睡醒醒而下不了床,什么都不想做。但她仍乖顺地按照护士的指示吃药、吃饭,任由时间恍恍过去,任由自己活下来。但时间在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33号房没有对外的窗户,看不见日与夜,而为了让护士可以第一时间察觉病人的动静,病房也是不关灯的。有时阿樱会被邻床的病友突然呐喊而惊醒,有时也会因为看见别人大力地捶打自己而感到害怕。

有一天,阿樱跟护士要了纸和笔,想要写。医生说,这样也是好的。于是阿樱开始以文字为砖,砌出一堵巨大的墙,但没有人知道她在建筑什么。她会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大小事,脑海中浮现的思绪,那些打结在一起的爱和怨恨,全都变成文字的笔划,再慢慢地填满了纸页。这样一天下来,到累了沉睡之前,可以写满十多页。

你许久才知道这些。你把打包的饭盒递给阿樱,阿樱道了谢但把饭盒放在床头桌,说等写完最后一页就吃。“而且今天你来了,我也要把你写下来。”阿樱仍低头写着日记,但那本单线作业簿似乎不堪她如此日日填写,所有空白的空间都填塞了阿樱的文字,仿佛快要满溢出来。

阿樱这时伸了伸懒腰,露出她的一双手臂,你才愕然地看见,她自己的身体也被当成了白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经被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蓝色原子笔字迹,掩盖了所有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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